胡性能

《光明日报》( 2024年07月16日 01版)

【烟火人间】

丁木沟是大渡河峡谷中的一段。我在云南东北部的乌蒙山生活了许多年,磅礴乌蒙,大山大水比比皆是,我很少会为某个峡谷的险峻或壮美而激动。说到峡谷,乌蒙山里的鸡公山大峡谷非同凡响,慕名去那儿的人,通常是从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之巅往下俯瞰,巨大的落差、陡峭的绝壁、盘旋深谷里的鹰、凌厉的山风,让站在崖顶的人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往深渊里掉落。从那儿返回之后,他们都觉得自己成了英雄,可以把“凌绝顶”的经历吹嘘一辈子。

可是有一天,当我置身于丁木沟,望着眼前仿佛正在合拢的铜墙铁壁,内心一凛。无论是怒江大峡谷还是金沙江大峡谷,峡谷的顶部都是敞开的,就像是将大地向两侧掀开,让人看到如肌肤下的血管那样的江河。然而,在丁木沟看大渡河峡谷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峡谷的顶端好像正在收缩,只留下一线天。

面对峡谷,仅从高空俯瞰是不够的,还需要从底部进入,从而让自己成为峡谷的一部分。置身于峡谷的底部,抬头看两岸插入云霄的山体,我感到巨大的石壁合围过来的那种压迫感。与地面几乎呈90度角直立着的崖壁上,只长了少量杂草,除鹰和猿猴外,其他动物恐怕很难在那峭壁上生活。更无法想象在公路修通之前,生活在丁木沟的人们,如何才能越过两岸高耸的石壁,抵达外面的世界。

大渡河丁木沟段,两岸灰褐色的山体上,有呈白色的长条形凹痕,那是雨季的水流冲刷留下的痕迹。我去的时候是四月下旬,雨水还在酝酿中。到了雨量充沛的夏季,水从云端来,丁木沟两岸垂直的山体,将成为两排立在天地间的竖琴,水是弹奏它们的指头,这条峡谷会传来令人震撼的金石之声。而江河,也借助巨大的落差,对山体进行年复一年、永不停歇的切割,由此形成堪称奇观的峡谷。在这里,能看到水的执着、石头的坚持以及时光的永恒。

如果丁木沟只有摄人心魄的自然景观,也许不会带给我如此震撼——在左侧高耸的两山之间,逼仄处竟然横跨着一座五六十米长的石拱桥!一问,方知成昆铁路由此经过。这时,恰好有一列火车鸣着笛,轰隆隆地从桥上驶过。我数了一下,48个车皮。以一个车皮运载60吨货物计算,再加上火车的自重,3000吨的庞然大物从横断山的石洞中钻了过去——这一幕让人恍惚。待火车从两山之间消失,我才注意到在拱桥的弧梁上,有白色的四个大字“一线天桥”。起初,我把它看成了“一代天骄”。仔细想也对,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修建的拱形桥,的确配得上“一代天骄”这四个字。那线条优美的桥拱,竟让我想到了赵州桥。

丁木沟,作为一个地名,可谓寂寂无名,然而你若是到了这里,看到壁立千仞的狭窄深谷,看到山体里突然钻出的火车,看到那高高耸立的拱桥,你便会永远地记住这里。一个去过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的朋友回来说,大渡河峡谷比大洋彼岸的那个峡谷还要深。我想,科罗拉多大峡谷纵然世界闻名、家喻户晓,但大渡河峡谷也有其无法企及之处——不仅仅有比科罗拉多大峡谷更大的落差,还有在丁木沟段一侧山体里镶嵌的这段铁路,以及两山之间脐带般的这座拱形桥。而这样的路段、这样的桥梁,在成昆铁路线上还有许多。

丁木沟,让人想到了人类的坚忍、执着和顽强。

当年,修建成昆线的人,不仅在横断山的山体里开凿了隧道,还在山体里建了火车站。大渡河边的关村坝火车站,是我国第一个隧道中的火车站。如今,火车站旁建了铁道兵博物馆,里面收藏的千余件珍贵历史文物,有不少就来自当年的成昆线修建现场。中国地势西高东低,山脉大体是东西走向,横断山脉的得名,就缘于其山势逆东西而动,选择了南北向。这特立独行的选择,造就了横断山脉在地质上呈现出大断裂的形态,在这样的地方修筑铁路,的确需要胆略和勇气。当年,有外国专家实地踏勘之后,断言这儿是一个铁路禁区。

然而,正是在这个禁区——尤其在丁木沟,中国人创造了铁路建设的奇迹。这段穿越高山深谷的铁路,是成昆线上建设难度最大的一段。我在铁道兵博物馆里,看到了当年修筑这段铁路时的情景:悬崖上,施工的铁道兵无法站立,只能用绳索将人吊在半空中作业,他们用钢钎和铁锤凿打炮眼,冒着被飞石砸伤的危险,硬是在这坚硬的山体里,开掘出一条又一条隧道。从海拔只有四五百米的成都平原,到海拔1850米的滇池之畔,一千多米的落差,让成昆铁路只能借助山体进行螺旋式攀爬。丁木沟所在的甘洛到喜德这一段铁路,位于横断山的腹心地带,长只有120公里,却4次盘山绕行,13次跨过大渡河的支流尼日河,在坚硬的山体里穿行66公里,用上百座桥梁跨越横断山中难以沟通的一道道深谷。

在人类铁路建设史上,成昆铁路堪称“最悲壮的铁路”。约1100公里长的铁路,竟多达427条隧道、991座桥梁,桥隧比超过40%。20世纪50年代,受制于施工机械与技术,这条铁路的修建采用的是“人海战术”,牺牲了2000多名铁道兵,几乎每一个大的站点旁,都建有烈士陵园。是2000多名长眠者,与30万铁路建设者一道,在中国西南创造了人类的建设奇迹:18项中国铁路建设之最、13项世界铁路建设之最、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这足以让这条沟通川滇两省的铁路彪炳千秋。因此,有人将成昆铁路的修建,与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美国的阿波罗计划并称为20世纪人类创造的三大奇迹。

来到丁木沟,顺着那长长的隧道走上一段,你的内心不会平静。惊奇、感动、震撼、沉思……人间奇迹就在眼前。除了人类,似乎没有其他力量能够创造这样的奇迹。只是,这奇迹里有着人类在突破自我、开拓未来的过程中难以避免的艰辛与悲壮。今天,许多火车司机驾车经过丁木沟这一段时,都会习惯性地在钻出隧道时鸣笛——他们用火车汽笛的长鸣声,告慰那些牺牲在此地的铁道兵英灵。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作为一个生活在云南高原的人,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李白的《蜀道难》是他浪漫主义的表达,直到身处大渡河边数千米深的大地的裂罅中,我才意识到这是写实。

从丁木沟返回甘洛县城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歌手海来阿木在今年春晚上唱的两句歌词:“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海来阿木是凉山州甘洛人,他出生的地方,离丁木沟只有几十公里。

“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地方的确值得去看一眼。

(作者:胡性能,系云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