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组诗)

刘凤铃

前言

一直想写,今天,我蓄积数月的愁绪喷涌而出,一口气写下这五首诗,写一位农村留守老人的悲歌,写当代农村的一个侧影。

冤 家

四伯娘拍打您的堂屋门

老六老六,吃不吃冬瓜

没有回声,她推开轻掩的大门

阳光,照亮了堂屋的素描

电视放着,一位老人躺在椅子上

近视的四伯娘走近一看

您睁着眼张着嘴,悄无声息

您走在今年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

发现您走的竟是她——您的“冤家”

这一生,四伯娘跟您吵的架最多

田边土角,菜菜果果,鸡毛蒜皮

她喊您六瞌子,您叫她瞎子婆

几天前还为了屋后坟地的南瓜吵

如今是瞎子,替您迎来远行的光

给您穿寿衣的是她——您另一个冤家

伯娘走后您续弦几年的她

因为双方琐事闹了几架选择离婚的她

听到消息立刻赶来守着长明灯的她

已经78岁的她,见人就说

我要在他身边他就没走

谁教他把我当冤家

伯伯,您起来啊

跟您的冤家继续吵啊

她们说

我们吵架我们不记仇

您在天上说

要怪怪穷怪穷的生活

他们淡淡的声音像天边飘浮的云朵

什么冤家啊,连那折磨您您折腾它

您却最终归了它的泥巴,也不是冤家

六 哥

我刚回,生产队的人就围着我

争先恐后地讲您的最后

三爹说

上前天烈日下见您在红苕地里锄草

幺妈说

前天见您拎着一包药在埂上缓缓地走

六哥说

前晚推开您堂屋的门想讨点中草药

看到电视放着您在竹椅上躺着

他不想影响您

没说再见就转身关门走出

这一转身,就再也不说

这一关门,就阴阳相隔

六哥与您都排行老“六”

你们叔侄一起卖过菜一起卖过果

一起下过河一起捉过虾

六哥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您的人

他双眼红肿,充满愧疚

他拍自己的脸:怎么不把六叔喊醒

怎么把六叔奄奄一息认为是想休息

六哥那多少个“怎么”

是他,是我,是我们心中的愧疚

您的儿女还在途中

七十岁还未婚又矮又穷的六哥

承担着您儿女的任务

2024年的夏天就是蒸笼

六哥为您披麻戴孝作揖拱手

苍老的六哥跪在灵前,久久没动

汗水与泪水

打湿了他淳朴善良的胸口

张着的嘴

电饭煲里蒸的饭菜还是热的

在等您吃上一口

锅里的水已经干了

亲人的泪水也干了

不干的是,村边的沱江水

江中流淌着您的笑容与余温

乡亲们为您布置了灵堂

他们将您睁着的眼睛抚闭

伯伯,您的嘴却倔强地张着

想呻吟,想呼唤,想呐喊

还是想叮嘱耕种的庄稼或中草药

您最后的词语,到底是什么

伯伯走前一定很痛

他们说您的头发脸上衣裤全是灰土

您在地上翻滚过

伯伯啊,您是怎样挣扎坐回了椅中

您一定喊过:救救我

可单家独户,没人经过

伯伯张着的嘴,张着的嘴

是想喝一口沱江的水

是对远方呼唤

我的儿女啊,快回家

是想对着天堂呼喊

我来了,妈,妈,等我

寿 酒

伯伯走了,全村吃席

农村的风俗,风俗的农村

好香啊,酒

他们说:像五粮液,又像1573

酒香,在嘴边,在寿材边浮动

两坛酒,您珍藏了三四年的酒

您怕敞气一口也舍不得喝的酒

留着明年八十大寿喝的寿酒

他们喝,提前喝,对着您喝

他们说:应该跟他提前一年办大寿

也许,他一高兴,就没有走

您亲自守着镇上酒厂酿的酒

您弓腰种的弓腰的高粱酿的酒

您泡上自己种的人参的酒

今年春节回家时您满脸喜悦

侄女啊,明年正月十一

伯伯八十大寿,记着回来呵

酒泡好了,厨师都约好了

我提前回来了……

镇上的人把自己酿的酒叫“1574”

我倒满三杯您的“1574”寿酒倒入沱江中

伯伯,您要嘛成仙,要嘛转世为富贵甲胄

反正,再也不用日晒雨淋、肩挑背磨

伯伯,下辈子,您喝的一定是最好的酒

丧事后还剩下大半坛酒,我跟堂兄说

哥,伯伯的酒,是寿酒,一定要留着

“寿”与“孝”

79岁走,农村认为是喜丧

伯伯走,大半是因大热天干农活中暑

他终归没等到他久盼的八十大寿

他走那几天,沱江水都是热的

那是从江心裂开处喷出的温暖

我默念着如果,如果……

“如果”是心上的一把刀

伯伯给了我祖母大半生的陪伴

沱江却得到他的自始至终

七十九年,从第一声啼哭

到最后一声关闭了音量的难受

他是沱江孝顺的孩子

江风中,他努力生长着骨头

为追随沱江的遥远与农村的辽阔

春节回家看到伯伯精神还好

我堂哥堂妹今年春就在外筹钱打工

想为伯伯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八十大“寿”

其实,打工多年,他们说,为了生活

“孝”啊,写好好难,何况加大加粗

“寿”,写好也难啊,何况与天同寿

“孝”是“考”与“子”

它检验人心与距离

“寿”是“老”与“子”

它捍卫流量与速度

“孝”是一杆老秤,多少意难平

“寿”是一头老磨,要慢慢拉

“寿”等于“孝”

是农村老人的追求与满足

伯伯一生在折腾泥土

却没折腾一天后人

他不为人知的孤独寂寞与绝望

都被大写的“寿”字遮住

“寿”啊

是如春风般每一寸的陪伴

“孝”与“寿”

是农村解不开的符咒

伯伯的中草药

我站在旱田中感受伯伯的气息

花开得这样艳,这样美

第一次相见是流着泪的时候

只知道你们都是伯伯种的中草药

快八十岁的老人,春节回来您精神还好

出嫁几十年,每年几乎就匆匆一面

从来没这样陪过您守着您

我错过了许多美丽的花期

听说伯伯一背篼一背篼背到泸州

陈艾白节生人参……

几元十元二十元一斤

攥着远远低于价值贱卖在手的钞票

伯伯流着汗水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这两天,乡亲们来祭奠你时

在我们默许下,顺便带走了许多……

伯伯您要是醒着,一定起来说

你们需要,随便给点钱吧,拿走

虽然,那是你用命护着的中草药

伯伯入土为安后,堂兄来成都打工

我问堂兄

旱田里剩下的中草药一定要留着

它们在,就像伯伯还活着

你出门打工了,怎样监管啊

堂兄说

放心,我出门前在房顶安了监控

手机随时可见 清清楚楚

感谢高科技,我终于放心了

——伯伯的中草药

要是早点在家里安个监控

多好

2024年12月5日作

作者简介

刘凤铃,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成都市金牛作协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兼创研部副部长、“四川散文”微信公众号编审。有十多篇作品分别获省、市、区级奖励,有作品在《军营文化天地》《散文家》《四川散文》《山西日报》《国防时报》等报刊发表。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刘凤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