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人生字典上 没有“投降”二字——怀念老友马识途‖李致
我的人生字典上
没有“投降”二字
——怀念老友马识途
李 致
一、知己马老走了!
我与马老相认和相交已76年,最后的年月马老称我为知己、至友。
这一年多来,我每天都要和马老通一次电话。我说:“李致向马老问好!”马老则答:“我也向致公问好!”虽然只有两句话,但知道彼此健康,就放心了。《华西都市报》“封面”记者张杰,曾报道说:“一对好朋友,一个逾百岁,一个近百岁,每天电联互致问候,这是多么美好的友情画面。”
2024年1月下旬,马老开始咳嗽和气喘,吃了中药,似乎又好些,但有一两天没有接电话。3月16日,我打电话去,马老的儿子建生告䜣我:爸爸已病危送医院。17日,他女儿万梅告诉我:爸爸肺有积液,头脑有时不清楚了。20号下午5点50分,万梅让马老与我和女儿视频,尽管马老消瘦了,但他说了一句:“我默到看不见你们了!”我和女儿都鼓励马老“你要加油”!马老在一百零三岁时得过肺癌,他挺过去了,我们期待马老再次战胜疾病。
可是,28号晚,好友谢代刚打电话给我:马老在19点25分离开人世了。
我无法用文字表达当时的心情,我加大安眠药量才入睡。
次日上午,我和女儿、儿子,还有丹枫和雪珍,一起去灵堂吊唁马老。我上车就流泪,一进灵堂,忍不住放声痛哭。我女儿说,马老的子女安慰我,我并没有听见。第二天看见三个当场的录像,我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痛苦,又流了很多眼泪。不少朋友看见了录像,都劝我“节哀顺便”,我也只能流泪。

马识途找到失散多年的长女吴翠兰,在天安门前合影。
马老是老革命、老作家。在旧中国,他参加过“一二·九”运动,领导过“一二·一”运动。他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长期的地下斗争中,多次受敌特追捕,九死一生。他的第一位夫人刘惠馨牺牲在狱中,留下不满周岁的女儿,被一位老工人收养。“相信胜利,准备牺牲”这个信念,支持他从黑夜战斗到黎明。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马老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但极“左”思潮使他多次受到打击,“文革”中又被抛出,历经苦难。他是一个有良知、硬骨头的知识份子,真正的共产党员。苦难也是良药,马老重新找回了他当年参加革命的信念。
革命的经历加上满腔激情,几十年来马老笔耕不息。他创作的多种文体,总数超过五百万字。革命文学鼓舞了至少两代青年。由于长时间担任各种行政工作,他实际上只是个“业余作家”。马老敬仰巴金老人,他多次表示:“我要努力说真话, 不管为此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正是马老常说的“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的体现。
近十多年,每当马老生日,王火、章玉钧、秦俭和朱丹枫等十几位朋友都要为此相聚。马老都坚持会餐实行AA制。
大家聚会时,为保护马老健康,我们交谈不超过一小时。偶尔多几人,到一小时我宣布“散会”,大家似乎也“公认”我有这个“权力”。
我单独去马老家更多,听马老高谈阔论。马老多次对我说:“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无论对敌人、对打压、对疾病。该来就来,该走就走。”
这几年每到春节,我和女儿必去取马老写的“福”字。
马老多次对我说,“知我者,致公也。”还说,“我每次做梦都有你。”
忆起马老101岁生日那天,老朋友又聚会祝福。马老送了大家各一份《101岁自寿》诗,并与众交谈。还有一张给我的纸,上书:一辈子算碰到你这个老朋友,好书何妨百回读,至友不可一日忘。
在疾病面前,马老也是强者。2001年初, 马老得了肾癌,许多人为之担心。手术成功以后,马老恢复了健康,写了《顺口溜·自叙》:“老朽今年九十八,近瞎渐聋惟未儍。阎王有请我不去,小鬼来缠我不怕。”
我每次去看望马老,时间控制在一小时,但百分九十的时间是马老在高谈阔论,思维敏捷,言语清楚,声音洪亮,不少真知灼见。
马老有他的《长寿三字诀》:不言老,要服老。多达观,少烦恼。勤用脑,多思考。勿孤僻,有知交。能知足,品自高。常吃素,七分饱。戒烟癖,酒饮少。多运动,散步好。知天命,乐逍遥。此之谓,寿之道。
二、马老赐我“致公”名
我七十岁时,在省文联和省作协的一次聚会上,马老听人叫我李老,说不能称“李老”,只能叫“致公”。后又写信给我:“致公:叫你‘李老’恐不够格,直呼‘李致’,似又不恭。过去人际交往,常以‘公’相称,如在重庆时,人称周公夏公之类,故以此称你为‘致公’我看倒是合式。致公者,求天下为公也。”这以后,马老和文艺界一些朋友,一直叫我为“致公”。
特别是最近二十多年我和马老接触较多。马老高龄,他原有的战友先后离世,我逐渐“升格”,能和马老谈些地下工作时期同志的往事。我们同在省作家协会工作,又多一些共同语言。马老常对我的文章点评,给以鼓励。
马老说我有幽默的素质, 无论讲话或写作, 或作古正经, 或娓娓而谈, 突然一两句话, 引人发笑。那怕在谈一些痛苦的事, 释放了这些痛苦, 改变了气氛。

马识途与他的第二位夫人王放及子女合影
2017年,我写了《历经斧斤不老松——记马识途》记录我和马老的交往。当时,我眼有白内障,花了四个月才写成。马老看后要我等他“走”了再发表。不料,被《四川文艺》报编辑武志刚看见此文,他竭力主张现在发表,并用一整版发表于该报。《当代史资料》总42期也全文刊登。时任编委的李锡炎说:“这篇历史回忆,就是以事叙史,以事实表达真情的范文。读起来,不仅感到真实真切,而且令人赏心悦目,心灵受到震撼。”
2018年,《马识途文集》再版时,马老指定该文为序。
三、马老一直关心和鼓励我写作
1973年,我冒着政治风险,悄悄去上海看望受迫害的巴金老人。后写成散文《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上海》,马老推荐给了《四川文学》刊登。
1995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往事》出版后,马老很快为我写了《情深文茂》的评价:
“就这样的,摆在我的书桌上,朴素的装帧,小小的开本,薄薄的一册书。但是其中跳跃着一颗赤诚的心——这就是我读了李致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往事》后的初步印象。同时也是我和李致相交几十年中,对他的人品和文品观察后的永久印象。”“这样的文字恐怕是李致经过五十年的生活磨练后所养成的人格、品格和生活情趣有关。我想起了五十年前在中学被开除了的李致,那是一个活泼跳跃,手舞足蹈,颇有点孙大圣天不怕地不怕、心直口快、勇猛向前的少年。我也想起了四十五年前解放初期的青年李致,他用过于正常的、理想的甚至天真的眼光看待他身边的一切事物,因而对一些人,一些事,喷有烦言,惹来麻烦。我找他谈了好几次话,狠说了他一顿。告诉他,不能太单纯、太直率来看待某些人和事,没有他理想的那么清如水,明如镜,直如绳,世人总还有非常的人,非常的事,非常的理,不然还革什么命?我在说他的时候,说实在的,我倒喜欢他的单纯、坦率和正直,只是我并没有告诉他。后来他调到外地工作去了,很少往来。待到二十多年后他又回四川工作,我们再见时,我发现他阅历已多,谈吐沉稳,很懂事了,少年时的外露和浮躁形象已经没有了。这大概是他接受了严峻的生活教训吧。但是我们以后交往多了,我更发现,他并没有因此看透了一切,甘与世相沉浮,在内心里并没有泯灭是非之理,熄灭热情之火,还时有天真和童趣的影子。这在那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时代里,是难能可贵的。我想起我那时批评他不懂事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作自我批判,我狠批他,实际上也是在狠批自己。他现在已经接受教训。”“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文外之言,实在是想说,文如其从他所写有关巴金老人的几篇文章中看出,巴老的人格力量,无疑在他的身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果不是这样,要写出这样的文章是困难的。”“我还在李致的这批文章中发现,他无意而发的一种童趣和某些幽默,是可注意的。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四川式的幽默和某些故作幽默,流为无聊噱头,插科打诨,显出低级趣味,是不一样的。我以为幽默实在是生活中的盐味,文章中的闪光点。”

李致与马识途(右)在一起
马老还多次鼓励我站在新的高度, 用自己熟悉的方式, 把几十年的经历写出来。我以“往事随笔”为总题,陆续写了一些文章。2001年,马老患肾癌往医院动手术前一天,为我的第三本散文集《昔日》题写了书名。《昔日》出版后,我在赠马老书的扉页上写上:
我重新提笔以来, 您给了我很多指教和鼓励, 使我努力上进, 不敢懈怠。特别是您去医院动手术前, 为这本书题写了书名, 我极为感动。我将继续努力, 不负您的期望。
献给马老。
2003年,有两次开会,马老与我邻坐,谈到我写的《干校三事》,在纸上写了“自然的幽默和乐观作风,很好。”又一次开会,马老说看了我的《又见麻雀》,“写得深刻和幽默”。
2010年11月19日,马老电话,他说翻阅了我送他的《铭记在心的人》,看了我所写凡他认识的人的文章,认为不错,“往事随笔”总序也好,希望我保持自己的风格。他说:“你的许多散文写得不错,朴实,有真情, 不像现在有些人写的散文, 矫揉造作。”
我的“往事随笔”系列《四爸巴金》《铭记在心》《昔日足迹》)出版后,2014年12月8日,马老对我说,这个系列是现在的《随想录》。
2019年,在《李致文存》首发式上,马老也说了鼓励我的话,还送了我他苍劲的书法题字:“好书何妨百遍读,至友不可一日忘”。
马老,虽然您走了,但我永远记得您的话:“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无论对敌人、对打压、对疾病。该来就来,该走就走。”
我也会像您一样,永不“投降”!
来源:头视界
作者:李 致 (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长期在共青团系统工作,先后任共青团四川省委《红领巾》杂志总编辑、团中央《辅导员》杂志总编辑。改革开放后,任四川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四川省出版局副局长,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四川省振兴川剧领导小组副组长。先后兼任四川省出版总社社长、省政协第六届秘书长。连任三届四川省文联主席。从事写作“往事随笔”,出版五卷六本《李致文存》。现任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巴金文学院顾问。现年9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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