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散” (外一则)
王鼎钧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15日 15版)
【诗文谈片】
每一种文体都有它的特征,散文的特征就在这个“散”字。这个字应该读上声,松散,不应该读去声,涣散。文有散文,曲有散曲,人有散人,都表示不受严格的约束。从前,韵文受韵律约束,现在,小说戏剧受结构约束,“戴着脚镣跳舞”,散文不必遵守这些约束,散步,信马由缰。
谈散文,先谈前辈大师鲁迅的《秋夜》。提起这篇经典之作,马上想到开篇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由名句想起多位名家的看法,我在别处也曾经提出个人的解释。现在我得换一个角度。“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就是散文的“散”,好像有一点心不在焉。釆菊东篱下怎么会悠然见南山?陶渊明也是心不在焉,他的诗里没有平水韵,不顾四声八病。
西洋传来的“结构”,是个步步为营的玩意儿,这两棵枣树既然郑重其事一马当先,后面应该有很大的用处,可是迅翁并未如此安排。他像画图一样,画了两棵树,摆在那儿任你看,他去画地上的花草、空中的星星,其间好像有留白。你我的眼睛可以离开书本,想起孙鸿写的枣树:小孙子骑在爷爷肩头去摘枣,忽然撒尿,都尿到爷爷的脖子里去了;有一年闹饥荒,一家人靠吃枣撑过来。有位前辈作家以“废名”为名,他的窗外也有两棵枣树,夜半枕上常听见熟枣坠地的声音,清早开门满地枣红——满地“枣红”,不是满地“红枣”。白话文也需要如此字斟句酌。想到名记者萧乾访美,一位移民到美国的同乡太太托他带几颗枣核。这位太太照家乡的风景布置后园,有杨柳,有睡莲,有假山,有凉亭,却缺少两棵枣树,她要种枣。海关规定,旅客不能携带树苗,只好带枣核。如此这般,自由联想,想别人写过的,也想自己独有的。这一刻正是读散文的享受。如果讲西洋的结构,两棵树就得让你牵肠挂肚。“结构”像一张大网撒过来,你得服服帖帖做它的俘虏,没有别的心思、意念。
谈徐志摩的《想飞》
说到散文的“散”,可以再读一遍前辈作家徐志摩的《想飞》。那年代,文学思潮主张作家看土地,看草根,看赤脚,独有我们的徐先生,他想像老鹰那样飞,像塔顶上的钟声那样飞,像天使那样飞,低下头来“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可谓语出惊人。文章结尾,他说看见天上“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不幸,凑巧,徐先生坐飞机由南京去北京,飞机在济南附近失事坠毁,可谓一语成谶。徐先生的这篇散文因之特别出名。
《想飞》开篇写雪夜,天地漆黑,无边的黑色中有一片小小的白,那是某一个大都市的街道,白色中又有一个更小的黑色的轮廓,那是穿制服的巡警。这地方是英国,他强调英国的夜色很深,“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他虽然说“我要那深,我要那静”,但我们的感觉是他极不喜欢这个地方。下面接着出现了中午的海滨,云雀在唱歌。
为了叙说方便,我把整篇《想飞》分成上片、下片,以上是上片,约八百字,然后断然说:“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由《庄子》牵引腾空而起,进入下片,中间没有所谓的“桥段”,也就是没有过渡。中学语文课本里的《想飞》把这八百多字删去了,此处断岸千尺,砍掉了也没有伤口,删有删的理由,但说到散文的“散”,不删也有不删的理由。
下片用一千五百字写“飞”,高塔上的钟声在飞,饥饿的老鹰在飞,麻雀在飞,蝙蝠在飞,燕子在飞,少年时期的徐志摩,“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他要“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文采斐然,才思纵横,淋漓尽致,出神忘我。
这是没有结构的飞。最后,徐先生受希腊神话的影响,想到人类设计制作的翅膀有缺点,飞行可能失败,然而宁可葬身万丈深渊,还是要飞。如果讲究结构,人造翅膀暗藏危机就要提到前面来,这叫“悬疑”,悬疑像钓钩一样把你这条鱼吊起来,这叫“结构”。
散文之“散”,可以散到上片、下片自成单元。倘若你写散文,倘若你愿意,再加一个单元也无妨。譬如说,《想飞》还有第三片,空中出现蝴蝶,蝴蝶围绕着杏花,花瓣掉下来落在一个人脸上。这人本是一个飞人,他累了,躺在地上张开翅膀看鸟,看白云如眠床,想到外祖母给的新被褥新枕头,如果躺在上面就不累了。不知怎么睡着了,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人为万物之灵,梦中化蝶也是蝶王,率领族群向上飞向上飞,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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