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山思而行‖罗伟章
山 思 而 行
罗伟章
大山在冬眠之前,捧出它的全部艳丽。远处,是阳光照耀的彩叶林。对一座山而言,远处就是高处。在人类的语词里,它“高呀嘛高万丈”。一听即知,这是二郎山。
在中国,以二郎山命名的,说不计其数是夸张了,但定然不少,就跟老君山和笔架山一样。若说同名同姓的山川,必定存在着隐秘的、类似于血亲般的联系,川西二郎山当是二郎山这一部落的头目,盘绕而去的川藏线,以及打通这条天路时的艰苦卓绝,早化为传说的一部分,甚至成为另一种传说。因此,每次走进雅安天全,向二郎山靠近,都感觉是向传说靠近。
过于沉重的赋予,没几样东西能担负得起,就连二郎山也是,它便竭尽所能,逼近人的感官,呈现自身的斑斓。空气清寒,日光下澈,阔大山野上的带状林木,以站立的姿势,一步步登上天梯。风情这个词,应该是与风有关的,今天无风,无风却正是风情,或者说是风解风情,否则,将漫山红叶卷入泥土,不辞劳苦奔波而来的游人,就要空着相机回去了。
顺着这条思路,我可以絮絮叨叨的,搬弄出许多废话来,但我知道,这类肤浅到粗鲁的解说,完全不得要领。二郎山如此庄肃,或许只是为了迎接冬天的降临。
秋深了,冬天很快就来了,二郎山已做好准备,决心以盛大收场。盛大总与喧闹同行,可今天的二郎山,安静得只有安静。倘若你是一位平庸的诗人,会把枫叶的红、银杏的黄、鹿池的湛蓝、隧道的巨眼和石头的沉思,描述成声音的交响,但那种轻滑的句子,实在说明不了什么。从寂静里扒出声音,借助的不是耳朵和语言。正如我们从一只冬眠的动物身上,难以感触到青春,可事实上,它们无不在沉睡中重建青春的王朝。我一直景仰那些敢于冬眠的物种,它们宁愿以错过一个季节为代价,来持守生命的完整,不像我,白天慌慌张张,夜梦里也害怕停顿,可最终,却是在时间和速度里,丢三落四地度过一生。如果把山看成一个物种,它是不会冬眠的,开篇所谓“大山在冬眠之前”,无非是一种比喻,也是表达对节制和内省的敬意;山的职责,是为慢生命提供眠床,并负责在春暖花开时节将它们唤醒。这种宏深包涵和致密情思,是天宇间最辉煌的盛大,若化为声音,便高于雷阵。
二郎山云海(高建平 摄)
所以,说二郎山以盛大收场,是一种误解。
它无时不盛大。此时的丽色风姿,只是被我们看见了,也是我们纤柔的灵魂言说自然的方式。天润万物,地发千祥,是与生俱来的慈悲和伦理,并不是要做给谁看。
一切,都是二郎山自己的事情,也是与它有关的所有生灵的事情。
这所有生灵,包括人类,但不包括人类带去的纱巾和相机。
第一次到这地界,是将近二十年前,时令比这次晚,漫山雪尘,孤鹰高翔,乌鸦乱飞,当时见到的天空比现在低,山体也更瘦、更高,刀片和弹头似的峰脊,把天割破,大块三角形云团,迅速向破裂处移动。天全的云好,二郎山顶,云候在那里,随时准备着去缝补天空的伤口。
天全这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吗?那次,出了天全县城,一路向西,都有房,有人,有车,却也有了荒凉的气息。这气息是土地本身的,更是一个不惯于接近大自然的人几近荒败的感觉。如果在热爱和赞美之间选择,我选择热爱,热爱大于赞美,因此我从来无意于赞美什么,但我承认,无论人们落脚何处,无论日子多么苦寒,祖祖辈辈接受了那样的生活,并在那样的生活里走过来,不是悲哀,而是奇迹。我同时承认,再次来到二郎山,我的眼前和心底,都明亮了许多。这绝不单是季节的缘故。明亮是个好东西,可于我本人,却警惕起来了。我觉得它见证了我内心的贫薄。以前,看到路边一粒石子,或从山凹越过的飞鸟,我也敢说,自己目睹了世间最伟大的事物,而今还有那种襟怀吗?表面化的生活,真的让我变得越来越贫薄了,我已没有力量进入宁静的核心,体味宁静的盛大和丰盈。
二郎山是作为一面镜子存在的。
这面镜子是感官的,也是深处的和底部的。
我喜欢的诗人说,山的意义,是让人一步一步脱离大地。他是说错了。山本身就是大地。我们爬上峰顶,也并不离天更近。离天更近又怎样呢?越近,越生出对大地的依恋,这不需要经验,单凭直觉和想象就能得知。然而,当我们身处大地,却又只关心自己、经营自己,忘记了那些永恒的联系。二郎山的传说,远不止于人类。珙桐和熊猫,早让这片土地声名远播。我无缘见到它们,连鹿和小熊猫也没见到;据说,小熊猫惯于孩子似的蹲在树上,鹿则在更深人静时分,结群来到村舍旁舔盐,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我见到的只有猴子。进入林区,猴子到处是,伏于草丛,攀在树梢,还跳到路当中来。它们进入我的视线,我即刻感到孤独。在野地见到任何动物,我都会生出这种情绪,即使身边游人如织,甚至还有许多熟人和朋友。开始不知缘由,后来明白了,这是在提示我:我与大自然有多么隔膜,距离有多么遥远,当我以游人的身份来到它们中间,显得是多么突兀和怪异。
“所谓修行,就是把人身上的动物性呼唤出来。”这是我一位老师说过的话。说得好。我们一直在强调人性,而强调人性的过程,很可能是把人从大自然中剥离出来的过程,人性内核里的精神性,在剥离过程中凸显出的浮薄、脆弱和不堪一击,已经充分证明过了。人的全部高贵,是珍视记忆和目标,并由此建立意义,动物也有记忆,但动物不会对记忆进行记忆,更不会把自己作为对象记忆,因而也就说不上文明;目标的确立,使人类高歌猛进,可另一方面,那种规划出来的人生,又何尝不是狭窄和丧失。比如,我们此行的第一站,是二郎山下的喇叭河,原以为,喇叭河如我见惯的河流,阔绰地铺展出两岸风景,却不是,它谦卑地隐于山间,以其白,又以其低,托出浓艳秋色和雄强高峻。趋艳和趋高,差不多是人的本能,以至于走过喇叭河,我还不知道那就是。我是回程中,在奔赴二郎山隧道的路上,才注意到它。我看见,稍微平坦的地界,河水便井然有序,迤逦前行,那种手牵手的感觉,着实令人动容。它们不知道要流向哪里,只知道自己在路上,这已经足够美好了。
天全县美好的事物很多。报社采访时我曾说,每到天全一次,就感觉被丰富一次。青藏高原东坡,四川盆地西部边缘,进入康藏的门户,陆上丝绸之路的茶马古道,难以计数的珍稀动植物,单是这干瘪瘪的陈述,就能被引领,进入人类乃至地球的童年。还有天全县的地名,两个字,三个字,简简单单的,却覆着厚厚的沉积物,乐英、始阳、多功、破碱、黄大牙、锅浪跷……要不是担心篇幅,我可以列出一长串。弄清它们的来历尽管费神,却也不是不能,只是我暂时不想。其实,弄不弄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音节就足够迷人,离开天全好些日子,我的舌尖还为它们弹动,像此刻,我就禁不住一遍一遍念着“锅浪跷”,念得多了,我仿佛成了个古人——第一个说出这名字的人。
当然,我之所以不急于弄清,或许是希望再去天全,留到下次也未可知。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罗伟章(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文学》执行主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供稿:雅安市地方志编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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