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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录《下陴纪谈》的地方史学价值述论

作者:卿远明 发布时间:2016-11-21 10:32:00 浏览次数: 【字体:

 已淹没六百余年的顺庆知府皇甫录及其《下陴纪谈》被发现,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这本薄薄的书页蕴含着十分丰富而宝贵的资料,埋藏六百余年、如矿藏般尘封的历史,对研究明朝中期的顺庆府,乃至川东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民风民俗等社会世态,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和地方史学价值。

皇甫录,字也庸,号近峰,江苏长洲(即现在苏州)人。生于明成化六年(1470),卒于嘉靖十九年(1540)。弘治九年(1496)进士,曾任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礼部祠祭主事、精膳员外郎、仪制员外郎、仪制郎中。明正德八年(1513)出任顺庆知府。在任知府两年,因拒行贿赂,得罪巡按王纶。后王纶借皇甫录与酉阳土司之间的矛盾,煽动与皇甫录有旧隙的朝廷官员王萱弹劾皇甫录。明正德十年(1515)皇甫录遭弹劾卸职归家。在康熙二十五年刻本《顺庆府志·秩官》中有皇甫录名,但记为“长沙人,进士”,未载入“名宦”。

皇甫录出任顺庆知府时,正值本府营山人鄢本恕、蓝廷瑞率领的盐民起义后期,鄢、蓝等头目已经被杀,其余党散掠巴蜀各地。“鄢、蓝之乱”以川东北为中心,波及顺庆。所以皇甫录在《下陴纪谈》中说:“予在顺庆二年,凡四御宼围城中。”皇甫录罢官回乡后,专注于著述,悠游于山水与教子。《(同治)苏州府志》传曰:“有别业在虎邱之旁,因号近峰,日以著述、游览为事。尤善教子,四子相继登科。而录夫妇偕老优游。”

《明史·文苑·皇浦涍传》中,记皇甫录生有四子:冲、涍、汸、濂。冲、汸二子于明嘉靖七年同登乡荐。次年,皇浦汸第进士。又过了三年,皇浦涍第进士。十三年后,第四子皇浦濂也第进士。兄弟四人并好学工诗,当地称之为“皇甫四杰”。

皇甫冲在《下陴纪谈序》中,引用父亲皇甫录语:“是编,王生雍所书,未经删定。吾作于兵戈之间。属汝以锄锸之隙,存其十五足矣。”说明《下陴纪谈》“作于兵戈之间”。《下陴纪谈》完成后,由王雍抄录,长子皇甫冲整理,并作序,还在《下陴纪谈》末尾附自己撰写的《三峡山水记》一卷,今已失。皇甫冲还作过《顺庆公年谱》一卷,应该是为父亲皇甫录的编年谱,亦轶失。

《下陴纪谈》共上、下二卷,由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阁收藏。

皇甫冲在《下陴纪谈序》中说:“下陴纪谈者,家君守顺庆时谈纪也。”《四库全书总目》评价《下陴纪谈》说:“是书乃其守四川顺庆府时所作。或载时事,或考前闻,大抵皆有关于是地者也。时值蓝鄢之乱,贼三犯顺庆,录授兵固守。以其登城则守陴,下陴则着书,故以下陴为名。”陴,即古城女墙。登陴则持械守城,下陴则处理政务,《下陴纪谈》是利用战事间歇作的笔记。这段文字将《下陴纪谈》的名称由来、内容特征都交待得十分明白。此书因为是皇甫录出任顺庆知府时的日常笔记,所记内容地域范围“大抵皆有关于是地者也(亦即顺庆府所辖地及周边地区)”。所谓“考前闻”,应该是本人出任顺庆知府时,为尽快熟悉本地情况,查阅府库所藏经籍和地方志,对顺庆府的建置沿革、文化渊源、历史人物、民间传说、风物特产等所作的摘录,以备政务所需;其中也有自己实地考察作的记录。所谓“载时事”,就是记载在应对“鄢蓝之乱”中,自己及同僚所采取的一些措施、方法和取得的效果。

在《下陴纪谈序》中,皇甫冲原引父亲的话,以交待撰写此书的目的:“冲来,汝知其谈之所由乎?自……爰入我明,百五十余年,时康物阜,其衅易作,地险民偷,其乱难戡。蓝鄢小寇,一旦作孽,遂使井邑荡焚,髑髅盈野。廛会商渊之地,没为戎墟;金楹玉宇之宫,化为煨烬。昔贤之所表着,方舆之所记载,岂得而□□(原残)”,记录这些顺庆旧闻故事,以免这些文化积累因“鄢蓝之乱”而失传。

《下陴纪谈》分上、下两卷,以条目构架,或引典籍,或记时事,一事一记一个自然段,也没作严格分类,行文自然;体现了笔记体的随意、自然和不饰雕琢的风格。正是其自然朴实的风格,更显示出内容的实在性、史料的珍贵性和不容质疑的真实性。

在内容上,一是摘录过去的典籍、地方志。《下陴纪谈》中先后引用三十余部典籍,如《水经》《述异记》《方舆胜览》《搜神记》《中兴书》《汉志》《续博物志》《蜀汉本末》《海録碎事》《九域图》《尹子》《老学庵笔记》等;地方志有:《顺(庆府)志》《十道志》《开汉志》《益州志》《郡国志》《华阳(国)志》(自注:括号内为本文作者增补,下同)《周地图记》《嘉陵志》等。

引用典籍、地方志,多是反应地方沿革,地名变更,治城迁徙以及相关地形地貌、山水出处等方面资料。如《方舆胜览》:“郡即安汉城。南充即安汉县。淸居山两峯峭立。一水中盘。内有龙笻埧。宋淳佑间以兵乱徙府治于此山。下元至元初。尝建征南都元帅府。嘉陵江出大散关之西。去鳯州九十里。”

也有引用典籍,说明此地的物产。如《水经》:“安汉县虽迫山川。土地特美。蚕鱼盐家有焉。”《益州志》:“南充县西南六十里有昆井盐井。”或作补充说明,或给予中肯评价。如《桂坡遇録》:“广安州岀金美玉饭。红腊紫梨。注谓金美鸭也。当是以鸭为羹。玉饭殆指香稻饭。红腊即火肉耳。今作羙之法与梨种皆无存。”很明显“注谓”以后文,是笔者自注说明文字。或说明此地历代人文历史,风化状况。如《开汉志》:“在汉以忠节名义著。在唐以神仙浮屠显。在宋以文章学术称。盖指纪信谢自然程真人江万里蒲谦益冯休诸公也。”“盖指”以后文,是笔者自注详细说明的文字。

另一方面,则是笔者自己的实地考察记录,或政务记录,虽然没有记时间(或许是后来整理时删掉,也未可知)。从研究地方历史的角度讲,其珍贵的史料价值是不容质疑的。

比如,关于顺庆置府的时间,在以往的地方志书或典籍中,大都语焉不详。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本《四川总志·顺庆府》是这样记录的:“本朝改顺庆府。洪武初年自北津渡迁城于此”。“洪武初年”几乎成了明以后所有的地方志书及典籍的共同语,包括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出现的记述巴蜀的书—《蜀中名胜记》,以及清康熙年间编修的《顺庆府志》。而在皇甫录的《下陴纪谈》中有明确的记载:“洪武四年置今府,领四县:南充、西充、营山、仪陇。州一:蓬。九年,改广安府为州。渠州为县。大竹、岳池皆隶于顺。邻水隶顺,则成化二年也。”

不仅顺庆的置府时间,各州县的变更、改隶都记得明明确确,这是其它书籍未见的。《下陴纪谈》对当时的顺庆城池记录如下:“顺庆旧惟土城,无夜警吾。苏沈中丞公林为郡时始议甃石,而公擢去因循,至蓝鄢之寇遂定甃计。而予适至。郡发帑库所稹,贸民间阶除墙垣之石以缮,不旬月而城成。宼三犯顺庆,民兵喜跃乗城,守之有余力焉,贼竟不能攻。予既筑顺庆城,谓无井泉不可以守,乃取甃工于合州,穿十井。顺人皆江饮,颇不以予为然,无何寇至,城闭几月,民頼以饮,而后知十井之为功也。御史王维贞请为铭而记之,予止之曰:此特一时之利耳,民终不饮此水。已而果然。”

《下陴纪谈》将城墙以及城池内状况,修缮城墙和凿井的缘由、筹资措施、修缮经过,所起作用,民众反应,御史请铭都记得十分清楚。而这些内容在后来的地方志和典籍中从未见到。

还有一条比较独到史料,就是对南充白塔及附近建筑的考证记载,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本《四川总志·顺庆府》简单记述:“白石塔。南充东二十里。”在《下陴纪谈》中则记录详细:“东涉嘉陵江百步,得僧寺,傍有方塔,广可二仞,高二十余仞,层十有二。凡楹檐椽宇皆以甓甃,外施垩扁,曰玉龙万寿之塔。寺中一头陀能飞步其末。元夕燃花灯百枝倒影江水中,如宝珠璎珞可爱。予尝寻断碑读之,乃知为翔龙观。塔今属之寺矣。曰翔龙者,必宋宁宗潜邸时名。或曰塔唐物也。观址在寺之左。”

由此可知,鹤鸣山上的白塔,在明时称“玉龙万寿塔”。附近有寺庙,皇甫录考断碑得知,其观原名为翔龙观,玉龙万寿塔应是该观的附属建筑;并认为与宋宁宗(当为理宗)有关。唐朝时是佛寺,宁(理)宗以后才改为道观。明朝时道观已废,只剩遗址断碑。

皇甫录对果山书院也作了比较详细的考证,所记内容与《蜀中名胜记》相当。《蜀中名胜记》说:“后郡人边速达以秘书监致仕,归隐于此”。而皇甫录则推论“宋谯秀隐居读书处也”。后来的地方志都沿用《蜀中名胜记》的说法。

皇甫录在此地任职两年,对当地及周边地区的地貌、物产、风俗,也作过一些调查和记载。对顺庆城内穿着、行旅的记录十分有意思:“顺庆男不餙罗绮,女不乗舆。有则人必耻之至诋诟,以为浮薄。虽达官命妇,多布衣徒步焉。”说明当时顺庆城内民风十分纯正,不饰奢华,十分俭朴。

尽管当时有“蓝、鄢之乱”,人们端午节作赛社仍是十分热闹的:“顺庆以端午日赛社,作蛟舟,为水戏。舟制甚狭,仅可接膝,长短以人之多寡为差。皆相对持桡,船首击钲鼓,尾扬旗各一人,呼噪鼓勇,以趋先为胜。予诗有‘踏浪蛟船惊电掣,殷江鼍鼓忽雷同’之句,谬为士林所赏。”虽然文字不长,写得生动如实,画面感极强。

皇甫录考察“黄山谷撰张子履墓志”及墓志铭文摘录,使我们大致了解了张氏的移民过程。“黄山谷撰张子履墓志”题头,反映出黄山谷与墓主张子履不同寻常的关系;也再次印证了本地地方志记载的黄山谷曾经旅居顺庆的事实。

皇甫录在《下陴纪谈》中,还对顺庆的税赋、人才、同僚等情况作了比较详细的记录;对当时保存或已毁的名胜古迹以及传说故事、相关诗文也作了记录。其中后溪翁的《清晖阁怀古诗》是后来的地方志和书籍中未见过的。这首七言古诗对谯周大加赞颂,全诗以“吾闻南充今县治,蜀汉谯侯之故宅”开始,怀念“蜀汉谯侯”———谯周,抒发“我来缅想前贤风,皓首卧家余九十。客至但诵清晖阁,受此川光与山色”的感慨。在中国历史上,相当长时期将谯周视为投降派,给予不公正的评价;而这首诗及其鲜明的如实评价和激情洋溢的赞颂,在当时是极为难得的。全诗二十四句,加上南充县主簿的跋尾,共计249字。而皇甫录将此诗记入笔记中,可见其与诗者及南充县主簿有着同样的见识和共鸣。

明正德三年(1508),由湖广生员崔蓬头带领八十余人暴动,后来鄢本恕、廖惠率千余盐民响应,商人蓝廷瑞入伙。鄢、蓝、廖皆顺庆府人,号称拥有十万人马,纵横川、陕、湖广三省,活动的中心区域就在川东北一带,顺庆府自然是重灾区。在《下陴纪谈》中,记载顺庆府如何应对“鄢蓝之乱”的资料自然比其他书籍要详实,这也是此书的价值所在。

正德八年(1513)皇甫录出任顺庆知府。时鄢本恕、蓝廷瑞、廖惠等头目已经被杀,而鄢蓝裨将廖麻子为主的余党仍散掠巴蜀各地。按《下陴纪谈》记载,在皇甫录任职两年时间里,廖麻子余党“四入顺境”。为保一方平安,皇甫录到任后,着手完善顺庆城的防御设施;穿井引水,充足水源。招募民兵,扩充队伍。一改过去无兵守,常为贼匪所扰的局面。

《下陴纪谈》对蓝鄢起义军自创隐语、游击诱敌等作战方式也作了详细的记录;正因其行踪不定,难以歼灭,滋扰巴蜀等地达数年之久。所以,皇甫录叹曰:“呜呼。盗亦有道也。诚哉。”“廖贼用兵尤精。”

正德五年(1510)冬,鄢本恕、蓝廷瑞攻打营山县,四川按察司佥事王源身中一刀六枪毙命。皇甫录对此作了详细记载,保留了王源的籍贯、官职、牺牲经过等重要信息,这也是其他史书难以见到的。皇甫录在《下陴纪谈》中还录了两件趣事:一是皇甫录效仿林俊毁鄢、蓝祖坟的做法,挖开廖麻子祖坟。二是廖麻子将自己的两匹坐骑命名为林俊和皇甫录,以示侮辱。“廖有二善马,乃以林公与予名呼之,马亦能应声而至。”后来,官府遣使招抚这支起义军归顺朝廷后,皇甫录等又称这两匹马为“廖营长”。这两件事真实地反映了敌对双方不止在战场上斗智斗勇,在生活细节上互相借题侮辱对方的行为和心态,读来也很有趣。

《下陴纪谈》从篇幅上讲,并不能算作鸿篇巨著,但从地方史学角度讲,却有着独到的历史价值。

《下陴纪谈》的发现,弥补了明清以后地方志资料的缺失,让这段历史逐渐清晰。清康熙年间编修的《顺庆府志》和清嘉庆年间编修的《南充县志》,以及从一些典籍引文中得到的片言只语,对明朝时期顺庆的历史记载十分模糊和简略。迁城经过、置府时间,当时城内真实情况都不甚清楚。而《下陴纪谈》对此作了比较详细的描述,对明朝时期地方志是个重要补充。

从顺庆编修地方志史的角度讲,《下陴纪谈》保存的资料也填补了缺失。顺庆历来有编史修志的传统,但由于各种原因,完整保留下来的地方志很少。明朝时期的地方志,现在保留的唯有嘉靖二十二年(1543)的《顺庆府志》,原刻本在国内已无存,只有从日本影印回国的胶卷,现存北京图书馆;清嘉庆十八年(1813)编修的《南充县志》中保留有任瀚的一篇序文。而皇甫录在《下陴纪谈》笔录的《开汉志》《郡国志》是宋朝时期编修的,说明皇甫录任知府时,府内还存有这两部志书。特别是“顺志,修于进贤樊侯,盖弘治癸丑间笔也”所透露出的信息,说明顺庆府曾在明弘治六年(即癸丑1493)编修过《顺庆府志》,比现存最早的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顺庆府志》还早五十年。

皇甫录在《下陴纪谈》摘录了“都尉娘”故事,内容与《蜀中名胜记》记载基本相同,只是所取资料的角度不同。皇甫录重在保存“都尉娘”的故事,《蜀中名胜记》重在“都尉坝”地名的来历。不过皇甫录没有注明资料出处。《蜀中名胜记》中则明确注明这条资料取材于《嘉陵志》。《嘉陵志》不知修于何时,也未见其貌。在南宋王象之的《舆地纪胜》和明永乐年间编纂的《永乐大典》中没见过此书的踪影。虽然不知什么原因皇甫录笔录了书的内容而未注明书名,但当时书已存在应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从文献角度讲,《下陴纪谈》保存了许多其它书籍中没有的文献信息。皇甫录在《下陴纪谈》中,笔录了三十余部典籍、地方志书和大量诗文,有的是见过的,有的是没见过的,他的发现为我们提供许多难得的线索。

《下陴纪谈》的史学价值,更多是体现在它的资料性上。无论是皇甫录笔录的典籍、地方志书和诗文,还是亲自考证并记录的大量人文史实、风俗民情,特别是对抗击鄢蓝、守城护民等政务性记载,翔实的资料,不止对其他历史书籍可以起到佐证、补遗的作用,而且对本地历史发展进程也是一个全新发现,释解了许多过去不解疑问,并对当前的经济、文化建设将起到独特的作用。

注:文中除注明出处外,皆引自《下陴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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